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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見的淡水

馮青

  以前讀薩爾瓦多《消失的城市》時,老是覺得他的這本鉅作充滿了調侃及捉狹的美麗奇幻意象,然這些綺麗意象之中卻有一種苦苦的況味,像有些城鎮在他的書寫中是被懸掛在半空中的,一座座的空中之巢,被懸掛起來,人們對高處已經麻木不仁了,所以照樣吃喝甚至走鋼索似的沿著繩子到鄰居家串門子。這樣的魔幻不由得令人懷疑,宮崎駿的《空中之城》和它究竟有沒有一種蛛絲馬跡的文本互動的關係呢?
  在早些的年代有「東方威尼斯」之稱的淡水,現在這個城鎮在地景上已截然不同了。驅車剛進淡水,就會看到巍然林立,拔地而起的大廈,一棟又一棟的,分割了你和天空的視野。和台北一樣,在淡水社區裡的天空是零碎的視角,建築的視窗未必就是開向你想觀賞河水日夜不息的角度,在那空曠及模具一般鑄造的淡水新市鎮裡,堅強不息的海風在剛剛蓋好,乏人居住的建築裡切割迂走咆哮,雨水和風聲是淡水的兩大特產,你要飛快的學會適應和接受。
  大部分的人都去過正在造鎮的淡海新市鎮,你被仲介引領經過層層門禁及磁卡上了電梯,你能夠端視的窗外,彺彺正是和你站立的位置一模一樣的建築,一種相同的建築基因學,像模具射出的成品式的孿生物在對面望著你,你從落地窗彺外瞧,當然不會是天空。
  等下到了地面,說白了,拉直了頸項彺上延伸,這裡不就是一棟又一棟危顫顫讓你看不到天空和真正淡水的,高拔的天空之城嗎?
  雖說淡水的地價對台北人來說是便宜了許多,但不可諱言的,許多人是為了懷抱一條河水的想像來到這裡!也許是為了曾經在一個周末目睹河上的落日及粼粼水波上的燈影而暗自銷魂,不忍離去。也許是種種的錯認以為:只有接近河流才能感覺那種需要洗滌的人生之需求。
  因而我們知道一個風景、 一座城市之美,有讓人接近的各種藉口和理由,其中最重要的,理應不是中國人式的逃難和災難式的口欲,更不是周末在人潮之中腳底賤踏著水泥碼頭坐完來回兩次的渡輪觀光而已。完全觀光化之後的淡水,在應付完觀光客之後,更完整呈現一個觀光化城鎮的疲態。
  那些疲態不止是入夜之後的滿街垃圾,那是經常發出腥臭味的河水,那是你過度開發之後逐漸消滅的地景風貌及生態環境,從包括紅樹林及彈塗魚、寄居蟹,從絕跡到滅絕的一貫作業,汙濁的淡水河,前清時代未能疏濬的淤泥,到現在店家排放的汙水,從數百年前的大船入港的港口到如今苟延殘喘的觀光勝地,像是每個假日必須進行的儀式。
  作為觀光的淡海,地方政府不應只著眼於和財團怎麼搞圈地徵地都更開發,或者和住民聯手發粗糙沒品質的觀光財而已,淡水有它作為現代生活的一個逃避或者慢活嚮往的特質,吸引出這樣的觀光品質及入住人口,淡水諸多的人物及重要的歷史背景,搭配了悠悠不絕於流於天地間的河水,決定了淡水不同於各個城市的精神元素及面貌。
  早期的馬偕或者施乾他們在那樣困窘的年代就敢無視於經濟決定論的理由,以人的關注終其一生去從事醫療、男女平權教育、收容救濟弱勢居民的在地社會活動。
  他們挹注的內容事蹟,不止留給淡水美麗古典的大學校園,亙古的教堂、醫院或者異國回憶而已,是淡水一種有精神價值的資產和文化。他們的歷史價值及意義不在於被作成觀光財的樣板,
  而是淡水有了一種與淡水平行在時間裡的「質」的傳承。淡水商家似乎並不會在意他們棲水而居的歷史背景及自然風貌,你也嚐不到真正淡水出產的蔬果,他們根本上不了觀光的桌面,因為從滿街既不健康尤其欠缺衛生的油炸食品中,你真的會發現淡水觀光人潮也成了固定的模式和樣板,被劣質輕浮的商業手段帶著走。
  淡水的過度人工化使得大眾忘了他們和自然有一層和諧連繫,因棲水而居產生的情感,你走完一條人工老街之後,看不到景物的感動,滿淡水只有一種物欲搜刮之後的失焦的茫然。
  於是,你突然之間發現,你已經失去了對於淡水的記憶,那看不見的淡水,究竟到哪裡去了?
  人類居住過的城市會整座整座的被開發案消磨殆盡,往往又加上大自然的最後一擊,再逐漸風化消失,福島正是我們殷鑑的寫照。
  我很好奇《看不見的城市》和物質的慾望會是息息相關的嗎?淡水的疲態是過多觀光客還是無意識的觀光策略造成的?
  又地方政府只管替捷運和老街穿上仿古的外套就功德圓滿了嗎?
  下水道,汙水的排放淤積,捷運廣場附近老街街口,經年飄散惡濁的化糞池臭味,負載過重的人龍徐徐向前行,就像許多異化的城鎮一樣,這裡缺少行道樹,漁人碼頭完整的人工造景,夏日艷陽惡狠狠地燒烤遊客的肌膚,淡水的大自然淡化在過去的夢境裡,新的追夢者想像著他以為的淡水,淡水的大自然得不到照護與安慰,只有不停的營建開發水泥鋼筋的之餘,漸漸失去了一種看不見價值的淡水,人們的腳不是貼近真正的淡水而是踩在鈔票上。當我們相信紙鈔及地產,地方政府相信的是財稅及土地開發後下的利益共霑。
  也許,我們一向對看不見的東西當作不存在,視而不見,經濟擴張不是只有中國對待台灣而已,自己的地方政府在強渡關山的開發土地之餘,完全像個殖民主。在淡水的一二三期重劃問題連連的區段徵收裡,有多少人是含淚或欣喜的交出祖先土地的?
  整個台灣的新霸權,地方政府、土地開發商、建築業,淡水又何能倖免?這是我們看不見的淡水,甚至你也聽不見我們在隱約呼喊感慨著的淡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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